城郊的夜晚，月朗星稀。

这是十二年前的某个夜。那时，污染没有那么重，至少无论何时，天空还是清澈明朗的。

这天如往常一样，几个乞丐打扮的人露宿桥下，用破纸板给自己搭了个“窝”。其中一个年轻的乞丐，不堪蚊子的骚扰，不停地用报纸驱赶着耳边的嗡嗡声。

他的身边连纸箱都没有，只有几张报纸垫在下面，上面蜷缩着小伙子瘦弱的身躯。

“磊子，你今晚可看好了，别走眼。暗号还记得吗？”一个破纸箱搭的“房子”忽然被扒开了一块，从里面伸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。

年轻人点了点头：“放心，记得。”

“行了，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。记得往我这里看，货都在纸箱里。到时候周老板会给你一个大纸袋，然后说天干物燥，小心火烛，今儿个少爷心情好打赏的，拿去找个好点的住处，吃个大餐。接着我们就会从纸箱里出来，叩谢他。然后他往前走的时候就会直接拿走货。这样就算晚上有警察来巡逻，纸箱也会挡住视线。明白了吗？”

磊子崇拜地点了点头：“诶，明白明白，雷老大你真厉害。”

雷老大眼睛一眯：“小子，你就真的不点都不害怕？我头一次见做这种勾当一点都不紧张的。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？”

“没跟您说么，读过几年书，后来家里奶奶去世，妹妹也病死了，就剩下我一个人，心里憋屈，书也就读不下去了，出来找个来钱快点儿的活，攒点钱娶媳妇，以后好有个完整的家。”

雷老大狐疑地看了看他：“说得轻巧，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，你以为真有来钱快的活儿？都是拿命赌的！今儿晚先看你的表现了。”说罢，雷老大趟回了箱子里。

没错，那个少年就是张磊。而他接下来要交易的老板，正是害死自己妹妹的周奕豪。

沉寂，接下来张磊面对的，只有漫长的沉寂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，他听着自己口袋里那块破旧的手表，滴滴答答地就如同自己的心跳声。

十二点半。张磊偷看了一下时间。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。他会不会不来了呢？

张磊转过身轻轻地敲了敲纸箱，刚想说些什么，却听到箱子里居然传出了如雷的喊声。

好嘛。让我在这里等着，你自己倒是睡着了。真不怕我捅出什么篓子？张磊心中的苦闷不言而喻。好在以前读书复习经常通宵达旦，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到他犯困的时候。

张磊继续集中注意力，观察着前方的动静。桥上和桥下的人都越来越少，偶尔剩下几对小年轻在桥边你侬我侬地不舍离去。

就在张磊望着那些情侣出神，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妹妹的影像时，一句话立即将他拉回现实。

“这边连个卖烟的都没有，真是扫兴。现在谁要是能给我一支烟，本少爷有一千块赏给他。”

听到声音，张磊这才意识到那个人原来已经站在离自己不到三十米的地方，没错，他就是周奕豪，他的身边还跟了两个小弟。

张磊浑身一紧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

眼前的人，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。于是，张磊装作眼前一亮，有些不确定地朝前挪了几步，接着嬉皮笑脸地递上一根烟：“少爷，您说话算数？我这里有根中华……是今日施舍来的钱买的，绝非乞讨之物，干干净净。来，我给您点上？”

张磊竭尽皮笑肉不笑之所能，将见到有钱人就和哈巴狗似的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。其实在他的内心，早已将此人千刀万剐。又有谁能够看透，他那双对着周奕豪嬉笑的眼睛里，隐藏着无数的凶光。

“不错，来，这是本少爷赏你的。把你身上所有的烟都拿出来！”周奕豪见眼前的人对上了台词，便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，说道。

张磊嬉皮笑脸敲了敲纸箱，略带兴奋道：“雷爷，把弟兄们的烟都拿出来吧，今晚周少要打赏！”

原本有些担心雷老大还在睡觉，可纸箱里没有了呼噜声。不一会儿，雷老大兴奋地从里面出来，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几个香烟盒。

其他两个乞丐每人也递了一个香烟盒，眼巴巴地等着“打赏”。周奕豪熟练地从左口袋掏出几沓信封，一个个交给了他们。

张磊知道，交易成功了。香烟盒里的“冰”顺利交出，而信封里的钱，也到了他们手上。稍后等周奕豪一走，雷老大就会将每个人手里的信封收上来，清点之后分给弟兄们。

呵呵。

只有张磊自己清楚，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。他已经计划好了下一步，慢慢将周奕豪这个纨绔公子推向深渊。

不要他身败名裂，更不要他倾家荡产。

他想要的，是周奕豪的身家性命。

傍晚，泉溪小区。

这本是一个安静而高档的别墅住宅小区，一座座新式的别墅楼伫立在花草树木丛中，那些大多都是私家花园所种植的。走进院门，道路上铺的青瓷砖光可照人，一只白色的银狐犬跟在一个老人身后悠闲地散步，越来越多的私家车开进院里，黄昏迎接着周末的到来。

但今天却有一个人手背在身后，神情郁郁寡欢地站在其中一幢大楼的门口，他愁眉不展地来回踱步着，脚下的花丛早已被他踩踏地不成样子，连四周围散落的叶子他也无心去清理。

张文仲原本是个有洁癖的人。但是今天他根本毫无心情去打扫这些花花草草。他虽然在来回踱步，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在人群中一扫而过，但实际上他已经默默地观察了一个多小时。

是谁？到底是谁有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字条塞进自己车里？

我知道你杀过人。

没有落款，字迹也很陌生。

字条是今天早上到达单位的时候发现的。由于早上急着去上班，张文仲上车之后便飞快地开到了医院，中间没有停下，也没怎么堵车。但是，等到他停好车准备下来，却发现了挡风玻璃位置的停车证下，压了这张白花花的字条。

确切地说是一个纸片。长方形，不超过十厘米。像极了小时候上课传的那种小纸条。

然而它却被牢牢地压在停车证下方，张文仲一贯心细，发现只是迟早的问题。

是谁？什么时候？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本应很简单，可他实在是想不出能有谁。上过车的，只有陆欣。然而他清楚地记得，在前天最后一次送陆欣的时候，停车证下面空空如也，并没有什么字条。

而后面两天，陆欣并没有被他送回家。所以……那张字条不可能是陆欣放的。再说……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自己的事？

那么，会是谁？

张文仲不是不记得，那天和陆欣的不欢而散。他也差点以为他们不会再次相见。有好几次，张文仲几乎拿起电话拨通她的号码，告诉她自己肯放下戒备，好好地谈一次恋爱。

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二年。

好在他并没有煎熬很久。才过去两天，陆欣便打电话过来说要出去打保龄球，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。既然对方给了个台阶，张文仲立即顺着台阶跑了下去。毕竟他太渴望一次真正的爱情了。更何况……眼前的人不是别人，是陆欣。是让他几乎可以联想到妹妹的陆欣。

而对于奶奶的意外死亡，他也从没怪过陆欣。在他眼里，她是妹妹唯一的朋友。

傍晚结束，外面忽然刮起了风。黑夜取代了阴天的晦暗，只有远处看不见的乌云仿佛透着几束微弱的光芒。

但很快，这几缕光芒被一声闷雷所吞没。

张文仲坐在空无一人的银灰色大众车内，看着雷声吞没眼前的视线。然而，接下来本应铺天盖地砸过来的大雨，却消失不见。这似乎颠覆了人们的常识。

张文仲摇了摇头，那遗憾劲儿恰似错过了一场好戏一般。

这时，铃声急促地响起。

张文仲头也不低地直接按下了免提接听，手机依旧摆放在仪表盘位置下方。

“亲爱的，干嘛呢？出来吃饭吧，我下班啦！”里面传出陆欣的声音。

张文仲静默了一会儿，企图从那声音中听出一丝的
“图谋不轨”。只是很可惜，陆欣与平常并无两样：“喂？你干嘛不说话？喂？你在哪儿呢？怎么信号这么差……”

“听到了，这回听到了。宝贝，你在哪呢，我去接你。”张文仲这才温柔地答道。

明明方才还在怀疑，只要听到她的声音，情绪就变得纠结而复杂。这是张文仲不愿去承认的感觉。

——

今晚的天气十分奇怪。

时不时地刮着风，打着闷雷，却不见一滴雨点。

林蜀康合上病历本，揉了揉太阳穴。

在下雨的时候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艾德诊所。就算是深夜，明知不会有病人，他也会只身前来。就这样坐着，聆听雨声。

他的手中，摆弄着一台旧的三星手机。那是“魏宇杰”的手机。确切地说，是他当魏宇杰时，用的那一部，同样牌子的。里面只有秦霜，秦父，秦母，韩峰，马骕和张文仲的号码。

而当这个任务结束后，林蜀康却一直保留着它。不得不承认，与秦霜在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里，他渐渐地爱上了这个脆弱敏感的女孩。拥有好的家世，却没有骄纵的性格，依旧努力于自己的事业；拥有好的容貌，却从不自以为是。尽管林蜀康明明知道自卑是她的缺陷。但是，在他的眼里，美而不自知的女子最能吸引到自己。

做着心理咨询这个工作，他见过了太多自卑敏感的女孩。而他们大多是确实自身条件不好，另外一些则是曾经很优秀，并且孤芳自赏，而经历了一次失败或者巨大的打击，便因过度自尊而转为强烈自卑。

这些人，都没能吸引到林蜀康。其实他深知秦霜与自己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，不管童年经历，还是家庭状况。但他们有一点却惊人的相似：自卑。并且都是因为自卑而将自己变优秀的。若不是因为秦霜这次的变故，也许两个人的生命轨迹永远不会重合。他第一次渴望完全走进别人的世界，也是第一次在一个病人拽着他，却叫着陌生男人的名字时，所产生了心酸。如果说最一开始只是因为朋友的委托，不如说是被秦霜的目光所打动。但是，林蜀康不会承认一见钟情的事会发生在他这种理智的人身上。

还好现在他已然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。想她的时候，他就会拿出那部手机，打过去，张开嘴，却不知要说什么。却不曾想，有一天她会接听了来电。

一定吓到她了吧？

林蜀康知道，自己已经没有再联系她的理由。无数次，他将手机扔进抽屉，无数次又会再次拿出来翻看。那个手机的相册里存了很多他们那时的照片。

而现在，林蜀康望着迟迟未能到来的雨点，打开了桌上的黑色惠普手提电脑。

每一个咨询师，在做治疗时，都会将他们的治疗过程录下来，以便日后参考以及不必要的医疗纠纷。这部电脑一直躺在林蜀康的抽屉里，这里面存着她帮秦霜的治疗录影。魏宇杰的身份结束后，它就一直被孤零零地锁在办工作最下层的抽屉里。

现在，它终于重见天日了。

林蜀康打开文件夹，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秦霜的身影。

她躺在自家床上，闭着眼睛，却能看出眼球在不停地转动。那次催眠，林蜀康听到了秦霜不经意说出的秘密。

那是一个关于魏宇杰的秘密。

林蜀康沉默了半晌，最终决定将这个秘密狠狠粉碎在自己的心里。

秦霜的神情开始不再缓和，似乎触碰到了最不愿记起的回忆……直到林蜀康温润的声音传入她的大脑。

“好，你深呼吸，想象着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。他对你说，再见，霜。其实我早就离开了你。那个秘密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你今后将好好生活下去。忘记那个秘密，它根本从未存在过。打开你面前的窗，将红色的回忆扔掉，开始新的一天。一，二，三……”

随着林蜀康口中“三”字的完成，秦霜再次进入了甜美的梦乡。

而这，也是秦霜病情好转，发现“魏宇杰”身份的前一个礼拜。

那天，林蜀康终于不再自私地只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。

夜雾袭来，仲夏的夜晚竟有些许凉意，朦胧的月光下，看不到几颗星星。天空并非纯黑色，而是从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，一直伸向远处，远处。

在一座富丽堂皇的白色豪宅里，周奕豪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，一边喝洋酒，一边抬头望着天空。这幢独栋别墅有四层楼高，带阳台和游泳池，还有地下酒吧。父亲周斌是绍阳煤矿企业公司的老板，家大业大，周斌犯了很多父亲都会犯的错误：对儿子的溺爱。用现在的话说，周奕豪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。高中辍学后，他便开始在社会上游荡，父亲忙于工作，经常出入于工地和公司，母亲又走得早，因此周斌只得用双倍的金钱以及有求必应的溺爱，去填补周奕豪从小便缺失的亲情。

周奕豪的身边从不缺司机和保镖，由于出手阔绰，他的身边也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社会上的“小弟”。虽然是好吃懒做，臭名昭著的“大少爷”，但虎父无犬子，周奕豪的脑子其实一点也不笨，他知道那些人惹得，那些人惹不得，亦能看出身边的哪些人是真心想跟他混口饭吃，哪些人只是仗着他的家世狐假虎威。因此，他心中清楚自己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。唯一一个对周斌死心塌地的孙管家，也经常跟在周斌身边，并不喜欢管周奕豪的事情。在他看来，周斌的这个儿子做人是极其失败的。若不是碍于主仆关系，孙管家恐怕早就想替主人管教一下周奕豪。

其实孙管家心里清楚，与其说这是溺爱，不如说是周斌不敢正视自己对儿子教育的失败，从而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工作上。而他从小无止境的溺爱，来源于他对于未能参与儿子童年的愧疚。

然而，周斌也许只是认为自己的儿子最多打打闹闹，混迹于社会，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和毒品扯上关系。

那天晚上，周奕豪与与张磊的那次交易，是他第五次“溜冰”。周奕豪看着墨蓝色的天空，脑海中浮现出了张磊的身影。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香烟盒，而里面塞着一张不起眼的小字条：以后找我个人拿货，价格减半。

周奕豪笑了笑。众所周知，他并不缺钱。但只有他自己清楚，如果是吃喝玩乐，父亲不会在金钱上对自己有所吝啬，但若像最近这样大笔大笔地支出，那么总一天一向对自己睁只眼闭只眼的父亲，会发现他“溜冰”的事实。到时候资金链断了不说，若老孙在一旁稍稍煽风点火，那么自己的处境可想而知。

果断点！这么好的机会，若错过了，老雷那边给的价格会越来越高，到时候纵使父亲有几千亿家产都不可能够用。周奕豪打定了主意后，便撕开了香烟盒，最里面露出了一串数字。他拿起手机，开始编辑信息。

——

同样的深夜，张磊躺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内，身边传来恼人的呼噜声。他半睁着双眼，凝视着缝隙外墨蓝色的天空。

在这单调的呼噜声和蝉鸣声的交替中，他几乎快要无聊地睡去。忽然，裤袋下感觉到轻微的震动。

张磊顿时清醒了过来。他的手慢慢地伸了进去，看到了周奕豪的订货信息。

他知道，机会来了，如无特殊意外，一切都将在自己的计划中进行……